第四十壹章 拜訪
晉末長劍 by 孤獨麥客
2025-1-8 21:03
午後的壹場暴雨,沖散了盛夏的暑氣。
邵勛將剛寫完的信交給使者,發往南陽。
院中有女人的說話聲,還有孩子清脆稚嫩的聲音。
邵勛鬼鬼祟祟地躲到窗欞後,悄悄看了看廊下。
壹個粉妝玉琢的小女孩正聚精會神地看著連綿不斷的雨珠,時不時歪頭思考,煞是可愛。
他看了許久,目光大部分時候落在小女孩身上,臉上不自覺地露出微笑。
宋祎、荊氏以及昨天來的壹位新人正在收拾樂器及其他物品。
她們低著頭,互相之間以目示意,似乎在疑惑陳公到底在做什麽。
邵勛壓根就把她們當做隱形人了,絲毫不在意她們的看法。
偷看了壹會後,許是覺得不過癮,於是咳嗽了壹聲,大搖大擺地走了過去。
“夫君。”
“陳公。”
庾文君、司馬脩袆二人次第起身行禮。
“坐,坐。”邵勛招呼二人坐下,隨口問道:“在說些什麽?”
小女孩也像模像樣地行了壹禮,邵勛頓時樂得合不攏嘴。
摸了摸身上,沒帶什麽禮物,幹!
司馬脩袆好笑地看了他壹眼,似乎在嘲諷:妳家裏的東西,還能有老娘家裏的好?
邵勛趁庾文君不註意,回瞪了壹眼:女人,妳別得意,我最近發了財,弄到了不少好東西。
“在說蕙晚像個小公主,不茍言笑。”庾文君捂嘴笑道。
哦,原來我女兒叫蕙晚啊。
他又瞪了壹眼司馬脩袆。女兒三歲了,他這個做父親的才第壹次知道孩子的大名。
隨後他又仔細看了下女兒。
眉眼間有些像他,但更像司馬脩袆,特別是那副神態,和她娘親簡直壹個模子刻出來的。
真是神經啊,孩子才三歲,正是愛玩好動的時候,司馬脩袆就把她往嚴肅的方向培養。
邵勛記起了第壹次見到司馬脩袆時,她剛和王敦吵完架,壹個人坐在荷花池邊,面含怒容,威嚴無比。
當然了,她平時也挺裝的,壹身華麗的宮裝曳地長裙,壹副高冷女神的氣質,這讓邵勛很不爽,於是愈發想看她破功後的表情。
但這臭娘們也是夠狠,不肯配合擺出他最喜歡的姿勢,還在床上用腳踢他。只有在某壹刻,她才乖得像小貓壹樣,但緩過來後立刻故態復萌。
破公主脾氣!
胡思亂想間,兩個女人又說笑了好壹會。但她倆笑歸笑,都分出壹份心神落在邵勛身上。
“公主明日就回宿羽宮了?”庾文君有些驚訝。
“嗯。”司馬脩袆點頭說道:“陳公在洛陽鬧出這麽大的動靜,好多人到宿羽宮訴苦。我壹著急,便來洛陽了。入宮探望過天子後,就該回去了。”
宿羽宮就是位於廣成澤的行宮,邵勛任材官將軍時督造。停工的時候,殿室已經完工了大部分,去年被天子賜給了襄城公主司馬脩袆。
她現在就是宿羽宮的主人。
羊獻容則是廣成宮的主人。
這兩位皇室女子的家,都是邵某人給的。
“天子如何?”邵勛聞言,立刻問道。
“天子精氣神大挫,已不復往日之光彩。”司馬脩袆這次光明正大地瞪了邵勛壹眼,說道:“好在身邊的近侍、宮人並未被撤換,天子才不至於疑神疑鬼。”
“天子沒說什麽?”邵勛問道。
司馬脩袆輕輕搖頭,有些感傷地嘆了口氣,道:“天子已不太信我了。”
兩人畢竟是親姐弟,情分還是在的,但也僅止於此了。
天子不知道怎麽回事,突然就對她有所防備了,可能因為她嫁到了瑯琊王氏,而王衍又與陳公走得很近吧。
對於邵勛整宗室的行為,她是不太高興的,但也不會說什麽。
世道如此,她早看開了。
司馬氏的身份已不能給她提供多大的庇護,不然的話,當初也不會被王敦扔在野地裏自生自滅了。她的生活能真正安穩下來,靠的不是公主身份,而是面前這個男人。
有些事啊,終究還是難免。
她是女人,還是嫁出去的女人,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就行了。娘家怎麽樣,她管不了太多,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,盡力為他們轉圜壹下,幫襯壹番,如此就盡到本分了。
司馬家的男人都站不起來,靠她壹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又有什麽用?
邵勛聽完,放下了心。
天子情緒穩定就行。
他最擔心的是天子壹時想不開,找歪脖子樹吊死了,那他可有嘴難辯,怎麽都解釋不清了。當然他也知道,這種可能性很小,今上太能忍了,倒酒、洗杯子、執馬桶蓋都能幹,自殺是萬萬不可能的,這輩子都不可能。
“陳公也要離京了?”司馬脩袆招了招手,把女兒喊了過來。
“只是北巡而已,不過確實會走,快了。”邵勛說道,目光時不時瞟壹眼女兒。
“北巡”的意義太豐富了,而且真的不全是巡視。
隋煬帝當年巡邊,可是動員了五十萬軍民,征服吐谷渾,置四郡,就是夏天在大鬥拔谷遇到暴雪,屬實有點慘。
巡邊這種事情,從來就不是單純的“巡視”。
“陳公現在四處開戰,弦繃得太緊了。”司馬脩袆意有所指地說道。
庾文君用擔憂的目光看向邵勛,顯然她已經和司馬脩袆聊過很多事情了,尤其是有關王敦在襄陽四處活動的事情,而這也是邵勛給樂凱寫信的主要原因。
王敦出任荊州都督後,壹開始還算老實,只是練兵屯田、打制甲胄器械罷了。後來,許是發現邵勛四面開戰,於是派出了很多人,深入南陽、豫州諸郡,四處聯絡,策劃陰謀詭計。
有些郡國把王敦的信使執送許昌。
有些郡國則把信使禮送出境,即不接納,不願意和王敦攪和上關系,但也不願撕破臉。
有些郡國則暗地裏接待了信使。
當然,王敦並不僅僅接觸官員,他還接觸了很多士族豪強。至於目的嘛,當然是想從背後攻打他邵某人了——現在還沒有軍事行動,但將來難說。
司馬脩袆的買賣已經做到了江夏壹帶,消息靈通,再加上她的人脈圈子中還有很多司馬氏宗王,因此趁著入京的機會,提醒邵勛壹番。
邵勛雖然已經知道了王敦的小動作,但還是很感激的。唯壹讓他極其不滿的——同時又極其滿意——就是她把女兒蕙晚帶在身邊。
邵勛現在非常想抱壹抱女兒,但正妻在側,不便有任何異動。
前女友獨自撫養孩子,還不允許生父探視,這他媽哪家的規矩啊。
“夫君,要不先與南邊講和吧?”庾文君見邵勛不說話,憂心忡忡地說道。
邵勛暗暗嘆氣。
庾文君哪都好,就是政治智慧不太夠。或許她不笨,但她真不愛在這方面動腦筋,太相信他這個丈夫能讓她泡在蜜罐裏,壹輩子幸福下去。
問題是,邵勛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啊。
而且他現在這個地位,在和王妃士女們相處時,攻守之勢異也。
安能摧眉折腰那啥?懂的都懂。
“王夷甫已遣人南下建鄴,若司馬景文願講和,我也不願逼迫過甚。”邵勛寵溺地看了眼妻子,說道:“若不願,亦無妨,打就是了。”
不就是兵麽?多的是。
兵就是農民,農民就是兵,所有成年男子都是兵。在三國那會,未成年男子都壹大堆當兵的,曹魏還有七八歲的孩子上陣打仗呢。
花錢的兵不夠用,不花錢的兵還不是滿地都是?多大點事啊。
司馬脩袆嘴角含笑地看著夫妻二人,輕輕撫著女兒的額頭、眉毛、眼睛。
邵勛心中壹跳,蕙晚的眉毛、眼睛有點像他。
這臭娘們!
“王夷甫未必能說服江東諸人。”司馬脩袆將女兒抱到腿上,說道:“妳開的什麽條件?”
“徐州以淮水為界,各自罷兵。”
“我看不容易。”司馬脩袆嘆了口氣,道:“不過也難說。景文接下來應很頭痛,不少宗王都南下了。”
邵勛呵呵壹笑。
歷史上是“五馬渡江”。邵勛給他送了份大禮,整不好有“十五馬渡江”,二十馬也不無可能啊。
世間之事,有利有弊。
司馬睿若能穩住,這些南下的宗室未必不能成為他的助力。
若穩不住,那就是大麻煩。
邵勛覺得司馬睿、王導等人最終應該能穩住,這些南下的宗室最終會成為司馬睿的助力,但初始的混亂應該是難免的,他爭的就是這點時間。
“荊州那邊怎麽辦?”司馬脩袆又問道。
“秋收之後,樂弘緒會召集兵馬操練,嚴警地方。”邵勛說道:“王處仲打仗的本事很壹般,樂弘緒在南陽深耕多年,不至於為其所趁。”
司馬脩袆聞言點了點頭,隨後便起身告辭了。
她只是順道拜訪下,告知壹點南邊的消息,免得邵勛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王敦偷襲南陽。
另外,她畢竟是司馬家的人,也想弄清楚邵勛的態度,尤其是對天子的態度。
告知完畢後,她直接帶著女兒離開了。
就在她離去沒多久時,楊勤匆匆走了進來,稟報道:“明公,刺奸督的人在外面……”
“何事?”邵勛問道。
“紀瞻攻安豐,郡中有豪族反,殺了太守,舉郡而降。弋陽亦有人反,王敦遣舟師入弋陽,正在廝殺。”
“讓刺奸督的人進來。”邵勛揮手道。
“夫君。”庾文君憂慮地看著他。
邵勛笑了笑,道:“鼠輩作亂罷了。逆天而行,怎麽可能那麽容易?北巡不變,勿憂。”
說完,他又回了書房,開始寫信,發布命令。
集中解釋壹些問題
什麽是“政治合法性”?
定義就是:對治權的認可。
簡單點說,就是人心。
維系壹個政權的因素很多,我粗略劃分下,大體可分為軍隊、官僚、財政三大系統,缺壹不可。
在本書中,合法性(即人心)準確地說是:壹、為妳打仗的軍人之心;
二、為妳運轉政府的官僚之心;
三、為妳籌集軍餉、糧草的地方豪族之心。
二和三其實是壹回事,因為都掌握在世家大族手裏。
那麽合並壹下,在西晉末年的時代背景、社會風氣下,就是軍心和世家大族之心兩部分。
就主角而言,軍心已經足夠穩了,邵勛現在就是當皇帝,可能都能獲得不少人支持。
但世家大族成員有自己的看法。
雖然每個人的思想、三觀可能不壹樣,但總有部分共識。
什麽叫共識?就是特定時代背景(重點1)、特定社會風氣(重點2)情況下約定俗成的規則。
不同朝代、不同時期、不同形勢下,共識是不壹樣的。
我舉個例子。
在很久以前,殺人償命就是共識,是壹個社會約定俗成的規則。
但隨著時代發展,殺人未必償命了,可能是判無期,這也是共識。
對殺人的懲罰,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共識,甚至在同壹時代不同的國家也有不同的共識——有的國家死刑,有的國家廢死,不能壹概而論。
再回到本書。
西晉末年的世家大族成員,也是有共識的,這是由當時的社會背景決定的。
妳做到某壹步,他們認為“可”,妳做到另外壹步,他們認為“不可”,這就是共識在起作用。
共識能不能改變呢?可以。
手段壹:威逼利誘;
手段二:提高政治合法性。用通俗的話講,就是用威望來迫使他們容忍妳挑戰他們的共識,不反對甚至支持伱。
有些人怎麽滿腦子都是殺?以為有武力就可以為所欲為。
拜托,看看時代背景。
我在上本書《晚唐浮生》裏就說了,古代和古代是不壹樣,時代背景、社會風氣差異很大,甚至壹個朝代前期、後期都變化極大。
有些時代或許可以殺殺殺。
但有些時代這麽做是找死。
石勒都不是靠殺上位!
事實上石勒殺的士人主要是在河南,再準確點,主要是從洛陽逃出來的王衍那壹波人。
他在河北怎麽做的?建“君子營”,給他們官做。
石勒腦子沒問題,他很清楚自己能做什麽,不能做什麽。而且,他見識過士族的力量。
歷史上他率九萬步騎打穿河南,南下葛陂,因為連日下雨,北方人受不了,軍中疫病嚴重,再加上被紀瞻率領的江東軍隊擊敗,征服江南無望,於是決定回河北。
這壹路可遭了老罪了。
河南士族塢堡堅壁清野,不給糧食,石勒的軍隊缺糧嚴重,“人相食”,最後回到河北的不到壹半。
怎麽都那麽小看這時候的世家大族呢?
他們單個確實實力有上限,確實打不過妳,甚至打不過流民軍,但整體實力強大,壹旦形成共識——比如石勒從葛陂回河北,河南士族整體堅壁清野——關鍵時刻是要命的。
偶爾越壹下線,跋扈壹點,搞點小動作,無傷大雅。因為士族不是壹個整體,不齊心,未必會造成什麽嚴重的後果。
但如果搞得太激進,那問題大了。
我舉個例子,假設某個郡的世家大族不滿,叛亂了,他家有世代培養的部曲、僮仆、莊客,舉個幾千萬把人,據城而守。
妳要不要討伐?當然要啊。
而且要快,時間壹長,會有更多人懷疑妳的能力,叛亂的人可能變多。
好,討伐大軍把城圍起來,估計要打三個月到半年。
那麽需不需要糧草?肯定要。
誰提供?世家大族。
這個時候問題來了,別的家族如果對妳也不滿,妳又需索太多糧草,他也反了,奪取壹座縣城乃至郡城,怎麽辦?
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麽壹下子不可收拾的。
究其本質,就是大家都對妳不滿,但又都不敢站出來,所以就這麽僵著。可壹旦出現什麽意外,局勢就不可控了。
怎麽會有那種武力強橫,就不需要對別人妥協,只有別人來跪舔妳的份的這種錯覺?那是龍傲天,政治不是這麽玩的。
壹味靠殺上位,在宋以後或許還有那麽幾分機會,隋唐以前不可取。
還有人說主角現在就可“錄尚書事”了。
過了,過了啊,威望還差點。
假設“錄尚書事”需要100分值才能坐,那麽對不同的人而言,需要的分數是不壹樣的。
對邵勛、張方、茍晞這種出身低賤的人來說,可能要120分才行。
對庾亮這類中等士族來說,90分就行。
對王衍王老登來說,60分就夠了——其實,王衍的名士身份本身就是壹種加分,對士人特攻的加分。
主角很清楚這壹點,所以他找了個變通的辦法,讓王衍錄尚書事,他用武力給王衍背書。
王衍名氣大,關系廣,但軍事跛腳,邵勛給他背書,補上了他的弱點。
如果王衍再擅長領軍作戰,並建立了巨大的軍功,他就是司馬懿,那就是另外壹回事了。
另外,居然有人說王衍是主角的手下。
這個真談不上。
王衍是投靠他了,但合作的意味還是比較重的,屬於有主次之分的政治盟友。
最後再說壹個。
怎麽總有人把東漢至隋唐這幾百年的世家等同呢?
我記得之前提出過壹個拋物線理論。
士族從東漢中後期開始發端,出現萌芽,三國、西晉開始發展,向上爬坡,到東晉攀升到頂峰——這是士族力量最強大的時候。
從南朝宋開始,自頂峰慢慢衰落——註意,從拋物線形狀來看,只是比巔峰期弱,整體實力仍然很強。
南朝宋以後,世家實力壹路走低,最終於隋唐消亡。
而且,南方、北方也有區別,這個就不展開講了。
也有人說黃巢殺光世家。
其實不然,那只是壹個標誌性事件。
世家到了唐代,已經遠遠不如南北朝了,變成純粹的官僚世家,能量大大降低。
安史之亂後,唐朝藩鎮割據。
這時候,地方上興起了武人群體,奪取了壹個藩鎮的主要資源。
下克上盛行,動輒殺將驅帥,往往節度使不願反,士兵他媽的要造反!
在這樣壹種情況下,世家的日子其實很難過的。
世家不傻,他們也在做出改變,比如很多世家大族在那是被稱為“書劍雙美”,即世家大族成員大量當武夫——這是當時最危險、同時也是最有前途的職業。
但在晚唐獨特的社會風氣下,世家子武夫競爭優勢真不大。
壹個沒家世的大頭兵振臂壹呼,帶著壹群人把節度使腦袋砍下來,自己上位,並不需要什麽家世。
晚唐著名的朱瑄、朱瑾兄弟,20歲就當節度使,靠的就是敢打敢拼,得到士兵們擁護,所以壹步登天,這在其他時代是難以想象的。
社會風氣不同。
唐代的世家,其實是藩鎮割據150年慢慢衰落的。不是被殺光,而是化整為零,慢慢融入了社會群體之中。
黃巢在長安殺的,也就是長安的那批人罷了,其實不是決定性作用,只不過最為出名,被很多人知曉,以訛傳訛之下,說黃巢屠光了世家。
好像沒有沖天大將軍,世家就不會消失壹樣。
先寫這麽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