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
再見,李秀玲 by Blank
2021-2-10 17:43
周向紅不怪老趙,盡管很失望。她知道,自己所有關於性愛的記憶都還停留在十五年前,那時候大壯他爹正是生龍活虎的年紀。而老趙已經六十了,他盡力了。以她對老趙的了解,經過這樣壹次親密的突破,倆人的事就此鐵板釘釘,萬難更改。這才是最關鍵的,也是目前她最需要的結果。倆人各自簡單收拾了壹下,又相擁在床上說了會兒話。這期間周向紅還不死心的又撩撥了壹回,但老趙的體力很顯然已不堪重負。老趙則對她賭咒發誓的許了些承諾。男人總是喜歡在床上說這樣的話,只是也擅長穿好褲子就忘得壹幹二凈。當然,他說的這些話是真的,她堅信。
日子緩緩的流逝,倆人仍舊每天早晨在公園相會。聊天、擇菜,偶爾也互相交換壹點小禮物。最近因為李秀玲的勤勞奉獻,家裏經濟多少有些好轉,盡管外債仍然像壹柄利刃高懸在這壹家人的頭上,但至少暫時可以稍微松口氣。幾天後老趙又邀請周向紅去家裏坐了壹次,不出意外,仍然力不從心。老趙很郁悶,也不好意思再用“激動”來遮掩自己的情況。周向紅好言安慰了他,表示自己能體諒。他畢竟年齡大了,自己是真心希望能有個相互扶持的伴侶,做愛什麽的事都不重要。真要是折騰得他身虧氣弱,那就是她的罪過了。
李秀玲最近仍然是老樣子,照顧丈夫,去舞廳,被人玩弄,回家睡覺。她倒是開始有閑錢,買了兩件衣服,也給孩子和婆婆各買了壹件。又買了點簡單的化妝品,如今她可是正經的在靠臉吃飯。還買了兩條內褲,最緊的那種。她仍然用各種方式試圖堅守自己最後的尊嚴,雖然那尊嚴也不值多少錢。小午來過兩次,每次都纏著她,要她用手幫自己擼出來。李秀玲倒也開始熟門熟路,反正她也能從小午那裏得到渴求的激情,兩相得宜還有錢拿。
壹轉眼,九月馬上就要過去了。氣溫開始下降,人們漸漸換上入秋的衣服。月底,全市各特殊娛樂場所接到通知,開始紛紛停業整頓。李秀玲她們所在的舞廳也不例外。不過經人指點,這種情況壹般也就堅持三天,之後就壹切照舊。總得讓領導們對上面有個交代嘛,都是混口飯吃,互相理解吧。李秀玲最近忙著賺錢,天天泡在舞廳裏,她決定趁此機會,帶丈夫去醫院做個復查。當初手術之後,醫生是建議定期復查並開展康復鍛煉的,但那時家裏吃飯都困難,也就不了了之。這麽長時間,丈夫的下肢沒有出現醫生預言的萎縮現象,已經是謝天謝地了。人不能壹輩子都靠運氣。另外她還想諮詢壹下醫生,關於丈夫陰莖的情況。最近她每天晚上都要用嘴給丈夫裹壹裹,但每次的結果都壹樣,她努力,它就貌似努力,她放棄,它也就放棄了。為這事她甚至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向盧玉和張曉芬諮詢了壹下。兩者反應基本壹致,都認為她是打算要開始接“大活兒”了。張曉芬還熱情的給她介紹了個客人,結果弄得大家都很尷尬,最後還是張曉芬自己上陣收的場。
婆婆在家帶孩子,李秀玲推著丈夫,坐三輪車到了醫院。有輪椅之後方便了不少,從前丈夫在家躺了那麽久,都沒法出來透透氣兒。街道的人倒是來過壹回,說是搞什麽關懷活動,幫著送他下去在胡同裏坐了壹會兒,還有個記者跟著照相。後來也就再沒來過。掛號、門診、交錢、化驗、拍片、回診室……醫院對於許多人而言是個可怕的地方,不僅僅是因為這裏集中了人世間的生老病死。厚厚的壹沓錢遞進去,輕飄飄壹張紙條遞出來,很可能轉手就是壹輩子的積蓄,而治療的盡頭在哪裏,許多人卻壹無所知。當然,醫生本身並不是造成這壹切的根本。李秀玲推著丈夫樓上樓下的在人群中穿梭,倒是有不少好心人幫忙按電梯或者扶輪椅,這讓她心中發暖,連連道謝。眼看著該做的檢查都差不多了,她的腳步也緩慢起來。多虧今天穿的是平底鞋。平時在舞廳,為了顯得身材更有型,她和那些女人壹樣,都穿高跟鞋,壹天下來,晚上躺在床上兩只腳都酸痛難忍。“喲,這不秀玲兒嘛!”她回頭,看見安大媽從拐角走了過來。安大媽是變壓器廠的老職工,前兩年退休,就住在李秀玲家後樓。其人手腳不幹凈,好撒潑耍賴,且口舌頗長。當年在變壓器廠,李秀玲和她有過壹點不太愉快的往事。她偷拿了食堂的菜勺,碰巧被李秀玲看見。之後她就到處宣揚,說勺子是李秀玲偷拿的。食堂大師傅來詢問調查,李秀玲提議把她找來當面對質,結果安大媽大鬧廠辦公室,把壹幹領導折騰的焦頭爛額不說,還順走了保衛科長壹個高級保溫杯。這都是幾年前的事了,李秀玲也沒怎麽放在心上,如今安大媽已經退休,又是鄰居,假裝看不見就說不過去了。她也笑著打了個招呼:“安大媽,妳怎麽在這兒呢?”“哎呀,這人到老啦,就壹身毛病。醫院搞活動,給老年人吶,免費體檢,我來看看。喲,大壯啊,妳好點沒呀?”李秀玲的丈夫在輪椅上“唔唔”兩聲算是回答,還勉強揮舞了幾下手臂。這壹上午,把他也折騰得不輕。“哦,行行,妳得好好養著啊,聽著沒?妳媳婦多好,還得養家,還帶妳治病,上哪找去!哎呀秀玲兒啊,妳們家這狀態啊,也就是妳,換別人誰能挺住啊。妳說妳那個錢掙的,多不容易,那裏邊哪有好人吶!人家都說那些個女的啊……哎那個老頭!我是排在妳前邊兒的!……”說著安大媽壹扭頭,喊了壹嗓子就跑了。李秀玲出了壹身冷汗,好懸吶,自己當時都沒反應過來,多虧安大媽自己停下了,丈夫還在這坐著呢!他雖然不能和正常人比,但話還是聽得明白的!安大媽明擺著是知道自己幹什麽了,今天能說出這話來,就憑她的破嘴,恐怕附近的老太太們大概也就都知道這事兒了。李秀玲心裏的火騰騰的冒,安大媽貌似關心,但這幾句話差點在丈夫面前兜了自己的底,更何況婆婆知道自己這事兒八成也和她有關。攪亂自己的家還在外面敗壞自己名聲,對她能有什麽好處。都說遠親不如近鄰,自己怎麽就攤上這麽個玩意。轉過頭她又想,和這種人就不能有什麽交集,她就是個老無賴,壹把年紀都活到了狗身上。自己今後多註意,少挨著她的邊兒也就是了。話說回來,她話裏話外的對自己明嘲暗諷,恐怕還不知道,自己家的二丫頭也在舞廳掙錢呢吧。李秀玲在舞廳裏見到那閨女好幾次,她應該也看見過李秀玲,彼此都是熟人,就沒怎麽好意思打招呼。當然了,這年頭誰還笑話誰,能活著就不錯了,有幾個能像安大媽這樣時刻不忘缺德的。前兩天旁邊小區壹個老爺們大中午的跳了樓,據說起因就是兒子想買雙旅遊鞋,結果由此媳婦開始埋怨他沒本事,下崗之後賺不到錢就是個窩囊廢當初自己瞎了眼等等等等。壹頓飯下來爺們壹言不發,吃完撂下筷子就從窗戶走了。
檢查結果出來了,說好不好,說壞不壞。因為外傷引起的陳舊性腦梗依然壓迫著部分腦組織,但沒什麽大發展,大夫囑咐她按時復查並給開了藥。下肢癱瘓的狀態也沒有什麽好的解決辦法,神經損傷是難以治愈甚至無解的,多輔助按摩等等她也知道,和婆婆每天擦身的時候都在做。丈夫在走廊裏,被她拜托別人照看著,她看屋裏沒人,欲言又止。大夫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,從眼鏡片後面打量了她壹下,慢條斯理的說:“還有什麽事嗎?沒事兒,病不忌醫,說吧。”她狠下心把最近給丈夫口交的事兒從頭到尾揀重點說了壹遍,老太太倒沒怎麽太驚訝,只是告訴她,男性生理結構決定了只要產生負壓就可以造成陰莖充血。也就是說,那純粹是她用嘴吸吮的功勞。雖然和她想像的神經恢覆沒關系,但按道理來說也算是刺激了血液循環,只要註意過程清潔衛生,可以堅持著試壹試,不要過份就行,不然有可能造成血管損傷。夫妻嘛,又不是外人。她千恩萬謝的紅著臉出來,推著丈夫回了家。
下午她帶著孩子玩,答應明天帶她去動物園看猴子,又和婆婆聊了會兒天。婆婆看上去心情不錯,倆人張羅了壹頓像樣的晚飯,壹家人就算是過了節。她有很久沒這樣樂樂呵呵的和家人在壹起了,整個人身心都得到了放松,上午因為遇到安大媽而造成的陰霾也消散了很多。
三天時間壹晃就過去了,生活又回歸正軌。李秀玲吃完午飯收拾了壹下去舞廳。舞廳老板倒也沒浪費這個時間,把壹間雜物室清理出來,擺上了更衣櫃,租壹個月才三十塊錢。此舉受到了廣大婦女同誌們的壹致好評,至少她們再也不用穿著“工作服”從大街上招搖過市了。李秀玲也覺得不錯,第壹時間掏錢租了壹個,和張曉芬緊挨著。她已經熟悉了這樣的生活方式,和客人們的嘴臉。對於她而言,他們就是經濟來源,對於他們而言,她就是個泄欲工具。各取所需,皆大歡喜。這可以算是個沒本買賣,說起來還得感謝地方政府的容忍和扶持。客人壹個接壹個的來,乳房和身體被壹曲又壹曲的摸,鈔票壹張又壹張的裝進包裏。有個姐們是這麽評價這個行當的:“賣屄怎麽啦,妳看前些年社會多亂,到處是強奸犯。妳再看這兩年,哪兒還聽說有這事兒?那都是我們的功勞!”想想真是諷刺,她在廠裏上了七年班,原來到如今才算是體現出個人最大的社會價值。
散場的時候她只顧低頭走路,壹不留神在拐角被人擠了個趔斜,壹擡頭,她看見了壹張熟悉的臉。對方楞了楞神,也認出她來了,用手指著:“哎,這不……妳是那誰……是李秀玲兒吧!”倒不怪他記性好,李秀玲當年在變壓器廠女工堆兒裏,模樣那也是數得上的。這老男人中等身材,穿著西裝皮鞋,梳壹個大偏分的頭型——他嚴重謝頂,於是特意把壹旁的頭發留長,梳過來蓋在腦袋頂上。此人姓王,是以前變壓器廠的副廠長,整天裝模作樣人五人六,正事兒沒見幹幾樣,壞主意倒是沒少出。有壹年冬天廠裏接了個大活——此大活非彼大活。全場工人加班加點完成任務,大夥尋思著怎麽著過年也能發幾個獎金吧,結果壹點動靜都沒有。過完年才知道,廠裏開會決定把掙來的錢買了壹輛小轎車,配發給廠領導公用,據說主意就是他出的。氣得工人們編了個順口溜:“全廠齊大幹,掙了二十萬,買個烏龜殼,坐個王八蛋。”王八蛋這個名號就此落下了,倒是名副其實。後來此人在廠子破產前三個月退了休,也算是功成名就。
李秀玲特別反感別人在舞廳叫她的名字,這是很多陪舞女都忌諱的事。如今他在人群裏張口就叫,更是讓她氣不打壹處來。她沒好氣的答應壹聲,邁步就走,對方卻擋在她前面,還自顧自的說著話:“哎妳這是……噢……哎呀,妳說妳這麽年輕,怎麽跑這種地方來了呢,自甘墮落啊,自甘墮落!”他滿臉仁義道德,語氣裏全是痛心疾首:“秀玲兒啊,不是我說妳,妳這是在給咱們變壓器廠抹黑啊!” “廠子都黃半年了,妳不知道?!”“那妳也不能上這地方來啊!社會上那麽多的就業機會,做點什麽堂堂正正的工作不好?”“放屁!我不上這掙錢來,上妳家吃飯去啊!變壓器廠就是被妳們搞破產的,妳跟我裝什麽裝!”舞廳裏龍蛇混雜,上到商人白領退休幹部,下到販夫走卒農民工,壹天天人來人往。身處其中,李秀玲多少也沾染了些社會氣息。更何況泥人還有三分土性,飯碗被王八蛋這樣的領導砸了不說,他還跑這兒來教訓自己,真是讓人忍無可忍。“妳這是什麽態度!怎麽說我以前也是妳領導,廠子就算不黃,就妳這樣兒我跟妳說,妳也好不到哪去!”李秀玲猛地反應過來,自己跟他廢什麽話呢:“哎我說王領導,妳上這兒來幹什麽呢?”她終究是沒張口就來王八蛋三個字。“啊?我那個……我來找個人……”王八蛋正支吾著呢,後面上來壹個人,啪的壹下不輕不重拍在他後腦勺上。“誰啊!”他壹扭頭,張曉芬從他身後笑瞇瞇的轉了出來:“喲,這不老王嘛,妳要找誰啊?好幾天沒見著妳了,怎麽著,跟我玩夠了,開始勾搭別人了是吧。妳個沒良心的,老妹兒活兒不好是怎麽著?”壹邊說壹邊摟著他的胳膊上下摩挲。王八蛋滿臉尷尬,硬擠出壹個笑容,倒比哭還難看些:“啊……那啥……以後有時間的……有時間的……”他甩開張曉芬,扭頭急急忙忙就走,結果撞在另壹個人肩膀上。被撞那人壹瞪眼,滿臉橫肉抖動著:“幹啥?妳瞎啊!”“對不起對不起……”王八蛋的頭發從腦袋頂晃了下來,垂在壹邊,像側臉掛了個擋蒼蠅的簾子。張曉芬還在後邊喊:“下回來想著找我啊!保證妳舒服!”扭頭她問李秀玲:“咋的,認識啊?”李秀玲看著王八蛋倉惶離去的背影,沒好氣的點點頭:“以前我們廠的副廠長。”張曉芬捂嘴壹樂:“喲,沒看出來,就這老騷貨還是當官的吶。”李秀玲表情復雜的嘆了口氣。當年說是體制改革,受市場沖擊導致國企紛紛倒閉,其中究竟有多少是人為造成,其實許多人心裏都有數。哪個廠沒有幾個像王八蛋這樣的領導,仗著權勢胡作非為,或者明目張膽的侵吞國有資產,最後把爛攤子甩給國家拍屁股走人,只留下工人走投無路。這筆爛賬被媒體和政府遮掩起來,卻刀刻斧鑿壹般的留在了下崗工人的心裏。要說跳樓那大哥也是沒想開,拿把家夥隨便整死幾個像王八蛋這樣的人,就算最後吃槍子兒了,老百姓不也得豎大拇指誇他壹聲英雄嘛。
都是過去的事兒了。如今她人在舞廳,身不由己。壹家老小等米下鍋,還想什麽廠裏的事。她跟張曉芬告了別,從舞廳出來順著馬路向公交站溜跶。盧玉新買了個Bp機,人工臺的。這可是個稀罕玩意,白天她跟盧玉商量了壹下,準備回去把號碼告訴婆婆記住,以後有事就上胡同口小賣店那兒去打公用電話,連呼三次就是找她。
她在街邊走著,路旁樹上的葉子被風吹動,發出嘩啦啦的響聲。葉子漸漸變黃,又掉落到地上,她走著,看環衛工人把葉子掃起來用車拉走。光禿禿的枝頭被壹點潔白覆蓋,下雪了,雪越積越厚,將路也染成了壹片純白,踩上去腳底就咯吱咯吱的響。她走著,壹九九五生肖豬年,在鞭炮和趙忠祥倪萍的拜年聲中,結束了。